?桂维民

从新疆若羌出发，翻过阿尔金山，穿越柴达木盆地，经过多公里的长途跋涉，在晚上9点多钟，我们终于到达了德令哈市。这里地处青海省的中部，位于享有“聚宝盆”美誉的柴达木盆地的东北部，是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州府所在地。德令哈市是由蒙古语“阿里腾德令哈”的音译而得名，意思是“金色世界”。是历史上的古羌属地、蒙族牧场，是南丝绸之路的主要驿站，。

以前，我对德令哈了解得并不多，知道它，完全是因为海子的一首题为《日记》的诗：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

除了那些路过的和居住的

德令哈……今夜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草原。

我把石头还给石头

让胜利的胜利

今夜青稞只属于他自己

一切都在生长

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年夏天，海子途经德令哈时，写下了这首充满孤独与温情的诗作。这首诗也使被誉为“金色世界”的青海德令哈被世人记住。当一个人恣肆汪洋、内力强劲的情感无处宣泄，只能在心灵深处掀起狂潮的时候，这种折磨和幻灭，与其留存于生命之中，燃起熊熊烈焰，煎熬原本就寂寞的灵魂；不如让另一种死灭境界取而代之，这种境界就是撕裂后的空寂。这是一种近乎自虐般的自我意识行为，让空寂完全占领身体，进而从每一个毛孔渗透到内心，达到灵与肉的完美统一。也是在这个时候，生与死达成和谐。或者说，这正是生命进程中的情感发挥到极致时，生对死亡的肯定和昭示。

今夜的德令哈，在诗人内心深处，可能制造着无边的绝望和凄伤，这座荒凉的城，也许让诗人真切体会到生不如死的悲痛境地。孤独、绝望、悲伤每一秒钟都在吞噬着诗人的善良和博大的情怀。悲痛的时候，他连握住一滴泪水的力量都没有，在强大的自然和人类整体的愚昧面前，诗人一无所有，发不出任何声音。“一切都在生长”，包括诗人内心的黑洞也在扩大着，扩大着，开始还是压迫思想和情感，最后就是完全的虚脱，甚至包括肉体本身的坍塌。诗人在仅有的意识下，游走于生死的幻境中而无力自拔。姐姐，这个无限温情的称谓，也许是实指，也许只是一个暗指，当诗人内心呼唤着姐姐的时候，今夜的德令哈，唯一能替诗人抵挡无边无际寒冷的，也许仅仅只有“姐姐”这个词汇所蕴涵的温暖而模糊的意象……

海子，这个原名叫查海生的当代浪漫主义诗人，在德令哈绝望地唱出：“我把石头还给石头，让胜利的胜利，今夜的青稞只属于他自己。”他以诗人特有的敏感，做出这样一种有气无力的陈述，在诗歌中完成了最后一口呼吸。几个月后，年3月26日，他在河北省山海关卧轨自杀，年仅25岁。对于他的死因一直是个谜，流传最广的说法是，他一直暗恋着一位姐姐，自杀前到德令哈来找这位姐姐，当知道她已经结婚，生了孩子，非常悲痛，海子写了这首诗不久，便走向了山海关……这也许只是世俗的传言，诗人内心绝望的阴影一定远比人们的想象深广得多，其实无须臆测，还是让它成为一个永远的谜吧。

海子年15岁时进入北京大学法律系，年毕业后，任教于中国政法大学。海子作为中国20世纪新文学史中一位全力冲击文学与生命极限的诗人，他主要作品有长诗《但是水，水》、长诗《土地》、话剧《弑》及约首抒情短诗等。其中流传最广的诗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海子的这首代表作，写于他告别这个世界前两个多月的年1月13日。如何理解这首诗歌的意象所表现的复杂感情？诗歌中弥漫的是温暖抑或是悲伤？如何进行多义性解读？这些问题引发了读者迥然不同的感受。这首诗歌的复杂性和丰富性，就在于它有一个贯穿到底的明写与暗示相对比的结构，而这个结构到诗的最后，又变成无法解决的悖论。不理清这种独特的对比和悖论结构，就无法理解《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在这首诗中，海子把自己的痛苦和悲伤，都深深隐藏在心里，只讲出了心中美好的愿望和祝福。我们既不能无视海子自杀前的绝望和悲哀，也不能过于夸大海子的厌世和愤世。虽然出身于农民家庭的海子在“今天”没有获得幸福的世俗生活，父母也并不理解他“以梦为马”的诗歌生涯，他除了极少数的朋友，不被大多数人所理解，甚至与家人也很难沟通，但博爱的海子深爱着亲人以及许许多多的“陌生人”。浪漫主义理想无力支撑着他活下来，这也许使海子更加孤独，但他却没有因此对尘世发出怨恨和诅咒，也没有发泄他的痛苦和悲伤。即便到了要告别尘世的最后岁月，他在诗中仍然对世俗的“陌生人”，发出如此真诚而美好的祝福。这三个祝福，其实反衬出海子在世俗生活中的三大不幸：前途无望、爱情绝望、幸福无缘。这可能是导致海子自杀的三个主要原因。诗人在祝愿陌生人获得尘世的幸福之后，一句“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将自己阻隔在尘世生活之外。诗人仿佛是一个圣者，只是祝福尘世人获得尘世的幸福，自己则超然世外，不愿享受尘世的幸福。他独自吞下了灵魂被撕裂的巨痛，而把苦涩但永远是青春的微笑留给了亲人和世人。这表现了海子作为浪漫主义诗人的一种非常难能可贵的本真和纯情。正是这种对比和悖论结构，构成了这首诗的复杂性和丰富性。

到了德令哈，不能不去海子诗歌陈列馆看看。海子虽已故去，但他那首寄寓着纯真质朴、隽永飘逸感情的《日记》，把“今夜我在德令哈”的眷恋，永远留在了这片神奇的土地上。听同行的朋友说，德令哈市区建成的海子诗歌陈列馆和海子诗歌碑林已成为当地的一个文化坐标，吸引着大量海子的粉丝。

一大早我们来到了这里，诗歌馆是一个徽派建筑风格的院子，面对着南北走向的滨河西路，后院枕依着巴音河。可能是地方太小，门口没有停车位，我们只好把车停在不影响交通的路边。遗憾的是来得太早了，陈列馆还没开门，只能在后院的碑林花园走一走。花园的正中央有一块雕刻着海子头像和《今夜我在德令哈》那首诗的昆仑玉，典雅而不失凝重，肃穆而不乏灵动。看着阳光照射下的海子那灿烂的笑容，我感觉非常温暖，诗碑上每一行诗句，都仿佛喷涌着诗人火一般的情感。当我置身海子诗歌碑林时，心中默默复诵着他的一首首诗作，感受着他敏感而压抑的短暂一生。其实，很多时候我们何尝不是如此？但不管怎样，还是要勇敢地“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在尘世获得自己的幸福。

在这里，我读到时任青海省委常委、宣传部部长、青海省人民政府副省长，现任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当代著名诗人、文化学者吉狄马加写的一首《致海子》：

一个时间被切开的夜晚

你曾写下天空的星群

并在语言与词语之间

寻找生命存在下去的理由

你从来就不是一个神话

因为桃花、炊烟、大海、土地

就是你全部诗歌中永恒的元素

兄弟，在德令哈

那一夜你只为一个人而思念

但今天你的诗却属于人类

其实，在德令哈这片神奇的土地上一直充满了传奇的故事，无论是湮没在历史风尘中的唐蕃古道的商旅，还是当代天才诗人海子的绝唱。我们应该在桃花、炊烟、大海、土地的元素中，营造诗歌的意象，寻找生命存在的理由，让精神高蹈于尘世之上，把诗性、诗意、诗情留下来，留给栖居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留给心中的远方……

桂维民陕西省政府参事，中国公文写作研究会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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