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夏印象 文/韩庆功 1 翻过达力加山,就是甘肃省临夏回族自治州,循化人通常把临夏地区叫河州,撒拉人把临夏人叫“河州哈迪(说汉语人)”。 临夏自古以来是西北地区有名的小商品集散地,只要有人聚散的地方,都有赶集的场子,即便是偏僻的深山旮旯地,也都有三天一小集、七天一大集的历史传统。逢集那天,四面八方的山头峁梁上潮水般涌来赶集的人。赶集人一般不会空手而来,往往带来一样要交换或出卖的物品,几枚鸡蛋,一小捆柴火,甚至几颗果子,多半能找得到相应的买主。民间流传“河州人只要会走路就能跑买卖、只要会说话就会叫买卖”的说法。临夏山川间此起彼伏的集市好似一块海绵,有着惊人的吸附力,深谙此道的老辈人说河州人“只怕进不了货,不怕卖不出去货。 终年积雪的达力加山隔断了循化和临夏。这一山之隔,隔开的不仅是行政区域,而是人文地理和文化风情,更是气候天象的巨大反差。山那边是黄土高原最西段,山上都是油搅团似的黑黝黝的壤土,随便丢下一粒种子,就能生长出麦苗来;在哪个山间旮旯里随便安个窝,就能养活一家人。在这种天地造化下的河州大地上,满山满洼铺陈着层层累累的村庄。 山这边是青藏高原最东段,土质坚硬,别说地能养人,就连牲口吃的草儿也成问题;四周山上不能住人,只有在狭窄的川道里才能看到绿树环抱的村庄,清水河、街子河两岸的村庄像串珠儿似的,一个紧挨着一个。黄河以南从街子河到公伯峡口原本是一片荒滩地,挖通黄丰渠后,这里那里渐渐冒起了炊烟,庄稼人干巴巴的日子才变得湿润了些。 达力加山两边人的长相穿戴、说话口音、日常风俗也都各异,这也是两边很少有姻亲关系的缘故。唯有伊斯兰教使河州人和撒拉人之间又有着某种欲断还连的特殊渊源。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山两边的天文气象也是天壤之别,河州地区气候湿润,夏秋时节阴雨连绵,山野大地被涂抹成一片绿色;也因为雨量丰沛,农家房屋多半是两流水的砖瓦结构。而一山之隔的循化却是十年九旱,四周都是光秃秃的裸山荒地。这里的雨季姗姗来迟,春夏之交的清水河和街子河成了两条裸露的干河,一到浇水时节,争水抢水的声浪此起彼伏。直到八九月份,连绵的阴雨才把干巴巴的山野淋个透彻,远远的山头峁梁上便渐渐绿起来。这时,清水河和街子河像两条睡醒了的狮子,卷起浪花,咆哮着奔向黄河。 河州城又是西北穆斯林聚集的一方重镇,自古称中国小麦加。河州城的繁华程度究竟怎样,老辈人曾这样描述:到了河州城,连公鸡蛋也能搞得到,连兔儿的犄角也能买得到。 漫长的岁月中,河州城里加工的各类生产工具和适合穆斯林使用的各类生活用品填补了缺少手工业的撒拉人的生计所需,这也许是循化人往往把河州城高看一眼的缘故。但循化人挑剔的目光又把河州城以外的临夏人剥离开,唇齿间不经意地叫他们为关外人,那称呼里多少掺杂着一点不屑的意味。 现在去临夏也不算太远,两个多小时车程便能抵达,若要想去,什么时候都可去。但因乱麻般的俗事缠身,近两年我没翻过一次达力加山,听别人说起八坊十三巷、枹罕山庄、松鸣岩风景区等好去处,一时对山那边的临夏竟有一种疏离已久的隔膜。 我的幼年记忆里,常常看到一些从河州“出关”到循化的衣衫褴褛的讨饭人,听见从天水那边过来的货郎担摇拨浪鼓的当啷啷声。也依稀记得有点能耐的撒拉脚户们到河州城走买卖的故事,他们常常用撒拉乡的土特产换回一些寻常人家生计所需的稀罕物件来。 说起来,临夏的门槛是很低的,什么人都能抬脚走进去。那儿最惬意的是吃什么喝什么不必在意近旁的目光。讨价还价无须左顾右盼,不必害臊,即便到肉摊上割二两肉也不必不好意思。临夏就这样大大咧咧,随心所欲,这就是它招人喜欢的地方。 临夏,像一扇门槛低矮的百年豪宅,让包括循化人在内的四邻各族抬脚而入,站在中心广场街心花园假山边,对着钟楼照一张彩色照片,心目中算是到了跟兰州那样的大城市。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每床八元的客栈处处皆是,每碗五毛的臊子面随处都有。只要怀揣几十元,你就不必局促,可以在簇拥着奇花异木的红园找一个凉快处,悠悠然然地喝盖碗茶。 也有人说,河州人的热情像泼在沙地里的一瓢水,全在招揽顾客最初的几声吆喝里,等客人坐到桌边时,他们的目光很快转向别处,他们甜甜的嘴巴又对准别的顾客。 早年间,不少循化人对临夏有过“吃亏上当”的灰色记忆,我本人就有过几次刻骨铭心的不愉快经历,这也许跟那时临夏的开放程度有关。临夏毕竟地处陇东一隅,又不靠近铁路和国道线,茶马古道的马蹄声远去之后,整体上是闭塞的,有些街头小店家有意无意中的投机行为一度遮蔽了他们放眼世界的目光。 但是,循化人终究还是撇不开临夏。 循化人喜欢到外面去打拼,辛辛苦苦赚来的钱多半被临夏的木匠、泥瓦匠等这匠那匠挣走了,循化人把攥在手里的钱放到巧捷万端的八坊商人手里时,又不能不由衷地感佩河州人从骨髓里长出来的经商禀赋。 只要留意一下河州商家们货架上像艺术品一样摆放的一件件纤尘不染的货物、茶铺里一堆堆塔尖似的各类茶叶、篮子里水淋淋鲜艳艳的果品、桌案上油光闪亮的鸡肉兔肉,闻闻街边香气扑鼻的烤洋芋,看看伙计们刀起刀落毫厘不差的功夫,以及他们那双精细揣摩买家心思的眼睛,就能想见每一单生意里潜藏着的从祖辈血管里流淌下来的深厚学问! 河州城像个巨大的蜂巢,每一条街巷里嗡嗡嘤嘤的喧嚣声汇聚成风号浪吼的商海;古老的城市每天打发走行囊满满的远客的同时,又迎来兜里揣满钞票的新客,因而它的日子总是那么鲜活。潮水般涌来的陌生面孔激荡着临夏人的叫卖声,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又诱惑着外乡人的脚步。四面八方的农畜物产在这里汇聚,经河州商人转手倒腾一番,贴上临夏标签的物品又散向四面八方。 河州人把做生意视为辈辈代代不离不弃的必修功课,即便是万贯家财的豪门大户,也要让幼小的孩子们在商道上练练脚,从一篮鸡蛋、一筐果子做起,把沉潜体内的商业细胞早早激活。 河州人做生意从来都是小水滴灌、小火慢炖,不追求大水满灌,更不会火急火燎下大本钱寻求一夜暴富的大买卖;他们做生意走一步、看三步,先小富、再大富,每一步都迈得稳稳当当。他们的技艺代代相传,他们保守而不自闭,因循而不守旧,精细而不刻板,热情的叫卖声里浸淫着一种让人不由驻足停步的玄妙。大街上一间小小的门店背后往往连着一座堆积如山的货仓。可别小瞧了那些一边挥刀砍肉、一边殷勤叫卖的汉子,他们八成是腰揣百万的富翁;他们把一碗碗不起眼的酿皮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海浪滔天。 经过长期的耳濡目染,靠近临夏的白庄人似乎学了几手河州人的经商之道,但经商绝非一日之功,学得了皮毛,却学不来内里精髓,放不开嗓门的叫卖声总是那么生硬,缺少一点在针眼里、刀尖上寻找碎银的功夫,缺少一点“翻眼皮”似的机灵劲儿,面对“通天入地”的河州商贩,循化人怎么也摆脱不了“二道贩”角色。 不仅如此,临夏和循化在文化上不可能是互不透风互不淋雨的“背对儿”。遥想当年,赶着牲口的脚户们寂寞难耐时哼几段河州大令《上去高山望平川》,哼着哼着就哼出了名堂,于是有心的脚户们采来了河州“花儿”的种子,播撒在循化瘠薄的土地上,居然也长出了几株鲜艳的花儿。 临夏是循化人搁在枕边的一部书,眼见惯了,倒不足为珍,竟让它长久地蒙尘,一次偶然的机会,一位声名远播的社会学家帮循化人打开了这部奇书。 上世纪八十年代,时任全国人大副委员长的费孝通教授来循化视察,对撒拉族产生过浓厚兴趣,满怀深情地写过一篇《撒拉餐单》的文章。费老看到了撒拉人的敢闯敢拼精神和临夏人善于经商之间可能会产生的某种奇迹,携时任县长到临夏市造访,可惜,不知是天生不能“合槽”,还是机缘错失,从那之后,循化和临夏之间始终没能碰撞出费老期许的合作交流火花。 就这样,无论是民间还是官方,循化人从整体上忽略了一山之隔的临夏,热衷于跟湟水河畔的几个县做比较,实在比不过,就把目光收回来,跟身边的化隆县比,久而久之,在自闭中自恋,自恋中安然自得,从没有打算走进这个邻居家的门槛,忘记了跟他们叙叙旧、拉拉家常什么的,至多在去往兰州的车上毫无目的的瞥一眼那些熟悉的街巷。 但是,眼望着急速变化的河州大地,循化人的目光里有了些焦虑,言语间时不时流露出落伍者惯有的无奈与自责,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脚步跟不上趟了。 2 周末下午,庆峰兄弟打来电话,说他和晓峰先生到临夏谈一桩生意去,顺便邀请我跟他们浪一圈,问我有没有时间,我想了想周日没什么别的安排,就欣然应允。 入秋以来,天空像是总也哄不好的孩子,阴沉着脸,三天两回掉眼泪——有点像山那边的天气。今天下午是个难得的晴好天气,天幕下的云儿被午后的阳光撕开,裂开一碧如洗的片片蓝天,湿漉漉的远山近坡长出来的青草格外鲜绿,清水河两岸茂密的树林还在显示着旺盛的绿意,一步步走向深秋的原野依然生机盎然,令人神往。车内回旋着降央卓玛悠远深沉的女中音。这样的好天气跟处得来的伴儿出行,心情自然会激荡起来。 人在一个地方待久了,视觉和味觉会变得迟钝。久居城里的循化人,爱到西边的三岔集镇和东边的清水湾去吃饭消遣,说是那里的饭菜有烟火味。其实,饭菜味道不一定有什么特别之处,不过是挪个地方换个小心情讨个身在别处的情趣罢了。 达力加山是生长故事的地方,驶过弯弯曲曲的盘山路,想起曾经赶牲口出关的脚户哥和大脚走路的撒拉艳姑,依然能感受马福良先生文章里描述过的忧伤而凄美的情景。不过,最迟到今年年底,高速公路就要穿山而过了,九曲十八弯的羊肠山道将会沉寂下来,有关达力加山的故事会渐渐风干,搅动过撒拉汉子心绪的那首山歌也会随风飘去。 一条道路改变的不仅仅是车程,而是终结了一段岁月,以及岁月背后或喜或悲的风雨往事。 看上去,达力加山隧道的确有点灵异。隧道东出口在卧龙沟半山坡上,高速公路从隧道口绕一圈回来,又“钻进”山坡底下的一口隧道内,第二道出口在北侧的一面山坡上,然后沿着一段依山而建的颇有气势的水泥长桥蜿蜒而去。 双城在甘青路和甘南路的岔路口上,原本只有几间破房的小集镇几年变成一座赏心悦目的具有现代气息的新城,街区纵横,高楼林立,临夏县政府从韩集镇搬到此地。 从双城到临夏城区的二十公里大夏河两岸都筑了水泥坝墙,坝顶上是一通的汉白玉栏杆。两岸宽敞的滨河大道将双城和临夏城区连为一体。两条隔河并行的道路不仅拓展了临夏市城区面积,也提升了临夏市整体品位。在我的潜意识里,只做小买卖的临夏人能动起这样的大手笔,勾画出移步换景的城市图景,暗暗吃惊的同时,不能不叫人浮想联翩了。 眼前豁然出现一排雕梁画柱的高大彩色建筑,不知这里又闹腾出什么新奇景观。我正猜想时,晓峰先生说,那是八坊牛场。他见我贪恋的目光,把车头拐向大门。 这是一座田园式现代化养牛场,一边是“牛厅”,一边是牛棚。走进大门是宽阔的院子,迎面有一排栩栩如生的彩牛雕像。穿过假山喷泉,矗立着一座三层汉式仿古建筑,灰瓦彩墙,红柱蓝檐,油彩一新。一楼大厅摆满各类跟牛有关的产品,大厅后墙是一通的玻璃墙,透过玻璃墙看见一眼望不到边的几排大型敞开式牛棚,牛棚下拴着不少肥硕健壮的牛儿。晓峰先生说,这是八坊牛展示厅。哈呀,活牛展示厅,好大的气派! 循化人历来有经营畜牧业的传统,这些年也没少搞棚舍饲养,但就是弄不起这般阵势。当临夏人把牛羊摆上“货架”供人观瞻的时候,把几万头牛实行工厂化养殖的时候,循化人却在津津乐道圈里的几头牛几十只羊。 听说双城有个撒拉人开的饭馆,我们去那里吃午饭。看见饭馆门顶上挂着的“撒拉人家”牌匾,我心头不禁一热——没想到咱撒拉人也敢到临夏人门前赚钱来了! 门前喧嚷着一群满口临夏腔的男男女女,一看便知是吃宴席的山里人。如今的临夏人穿戴讲究,精神气十足,远不是印象中的土头灰脸衣衫褴褛的邋遢模样。我跟一位在花池边站着剔牙的中年汉子闲谝,问起他们时下的生活状况,他无不自豪地说,是习主席政策好么,咱老百姓过上好日子了么! 饭馆是一座别致的三层楼房一角,据说是几个撒拉人联手盘下来的。里面的装饰跟街子一带饭馆差不多,可算奢侈,是典型的撒拉人的“大手笔”,我问晓峰先生能花多少钱,他说没有五百万下不来。 饭菜还不错,说着地道临夏话的服务生也算殷勤周到,只可惜除了在收银台上能听到几句撒拉话外,感受不到“撒拉人家”该有的文化风味。我一边用饭,一边寻思:如果这里响着的不是流行音乐,而是撒拉族音乐,墙上挂着的是循化的标志性景观,服务生的穿着是撒拉族服饰,再有一点介绍撒拉族的精美文字岂不更有味儿? 品尝了不是撒拉族风味的饭食,我们继续前行。 源自甘南牧区的大夏河是临夏的母亲河,这个时节是丰水期,河水汹涌,水势壮观。河上每隔一段就有一座造型别致的钢索大桥,河面沙梁上芦苇葳蕤,野草茂盛。路两边座座高楼拔地而起,新建的楼宇造型考究,装饰精致,一律为蛋黄色。气势雄伟的体育馆、篮球馆、大剧院、会展中心、州医院、东郊公园一字儿摆开。我感慨不已,问晓峰先生,就算满脑子商业细胞的临夏人精明过人,就算河州盆地地势开阔,土地充裕,要开通这么两条路、修建这么多非商业性公益建筑,钱从哪里来?轻手摇动方向盘的晓峰先生笑着说,临夏人,就是办法大! 如果说改革开放初期临夏人热衷于温州人千姿百态的小商品,那么今天,他们钟情的则是温州人放眼四海的发展之道。 前年“五一”假期,我到永靖、和政、积石山、东乡、临洮等地转了一圈,到哪里,都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这种凤凰涅槃式的变化,得益于临夏人的观念转换。据说,临夏人的观念转换是整体性的。临夏州跟南方某市建立了对口帮扶关系,临夏从州、市(县)、乡、村各层面往南方选派优秀年轻干部挂职锻炼,得到“真经”的干部们回到本地时,不仅带来了新观念,也带来了合作伙伴,项目、资金便纷至沓来。 相比之下,循化人对物质层面的东西比较敏感,“给什么”或“给多少”的价值取向阻隔了我们眺望远方的眼目,我们向来不屑于理念和观念之类虚无缥缈的东西,很少把“变不来钱”的抽象思维或看不见的文化创造当作一回事,缺乏一点关涉长远的文化意义上的深沉思考,热衷于夺人眼球的华丽点缀,深陷在有悖于生态理念和节俭原则的诸如“天价彩礼”之类的泥沼之中。 当然,我考察一个城市的视点绝不会停留在它华丽的外表,也不会停留在它的街市上眼花缭乱的时尚潮流,看重的是英才辈出的名校、门庭若市的书店、典雅沉静的图书馆、演出不迭的大剧院、历经沧桑的百年老店,还有它的市民对异质文明和外来族群的开怀接纳,以及他们从容的步态、和善的面容、谦逊的目光、优雅的谈吐…… 临夏,也许不是我心目中最赏心悦目的城市,也许它的文化生态无法完全安抚我的灵魂,我的目光也不会永久地停留于此,但它的市井间传出来的昼夜不息的叫卖声里,我分明聆听到了意蕴悠远的时代长歌。 3 晓峰先生原先在临夏民族文化产业园供职,此间度过了几个春秋,对临夏风土人情、商情市行、人文地理颇为通达。他把我们拉到一座带廊道的幽深庭院,院里草木葱茏,鲜花正艳,偌大的院子里只矗立着一栋十二层蛋黄色楼宇,楼顶上亮着“漫波宾馆”几个红字。我不禁佩服临夏人对庭院布局的长远考虑。在寸土寸金的临夏,对刀尖针眼里做生意的临夏人来说,拥有这么一座独院意味着什么。但这家主人似乎算不来眼前伸手可得的好处,却把流金淌银的地儿留给了客人。 这是一座准三星级宾馆,里间装饰古朴典雅,不落俗套,房间内有电动按摩椅,标准间房价不到二百元,常客还能优惠,带一顿丰盛的早餐。晓峰先生说,临夏已经有了准四星级宾馆。说话间,门口进来几位说撒拉话的人,异乡听到乡音,感觉很亲切。我们走过去说“赛俩目”问候,虽然没有“两眼泪汪汪”,但彼此陌生的眼神里依然能寻得到些许“老乡见老乡”的暖意。 改革开放那会儿,一些满身泥巴的循化人从田野走向集市,攥着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血汗钱,往来于循化和临夏之间。因为手头本钱少,每次只能买个千儿八百的小物件,过个十天半月,又要放勤脚步去临夏办货。临夏,成了初游商海的循化人操练身手的浅海港湾。他们肩背手提,急匆匆穿梭在三道桥、下公馆那一带。后来,循化人看不上临夏的便宜货,直接坐车到兰州的东部市场去提货。也有一些“胸口膨胀了的”商家坐火车南下,到广州的北京路和武汉的汉正街去进货。 晓峰先生和庆峰兄弟在商海里遨游了几十年,几多心酸,几多苦楚,一言难尽。他俩在国家正在付诸实施的乡村振兴战略中似乎嗅闻到了某种潜隐的商机,饶有兴致地谈论着看似遥远的乡村旅游开发,从宏观规划层面到具体运作的细枝末节,都事无巨细地论证一番,你一言,我一句,直到半夜还收不住话尾。 乡村旅游对循化人而言,是个尚未涉足的新领域,多数人还不敢相信自己家门前能挣外乡人的钱。看得出,晓峰先生和庆峰兄弟一心想成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前些日子,村里开了“发展乡村旅游金点子”座谈会,乡亲们的脑子似乎比往昔开窍了一些,有心机的村人开始筹谋着家门前挣钱的事。但一切还只是个朦胧的设想,真要把这偏僻旮旯的荒滩野地变成哗啦啦响的摇钱树,谈何容易! 纯粹的商业性话题当然激不起我的兴趣,但他俩的计划中纳入了全村各户,心想着让老少爷们都能吃上一口旅游饭,这使以钱为主的坚硬话题变得感性起来,我也禁不住动起了嘴巴。 都说思想是行动的先导,要想干成这亘古未有之事,他们得拿出让众乡亲信服的一套方案。问题是,村人能把生养他们的土地轻易地托付给旁人吗? 有些话题,需要在适当的时机提及;有些思想,需要在合适的地点开掘。临夏是个充满商业灵感的地方,在大夏河的涛声里谈论乡村旅游这样的新鲜话题,本身就蕴含着几分诗意。 深夜无眠。 《循化青年文学》发来牧雪先生的一篇散文诗《等你》,反复看了几遍,短短的文字意蕴绵绵,像一串横空飞来的箭簇,穿过被异乡的月夜洗白了的柔弱之心,看不见滴血,却心儿分明在微微发颤。文中写道: 在孟达的秋色里漫步,让我在秋天的落叶里驻足,忍不住回头看看曾经走的路。春天的花,雨中的泪,跋涉的水,向着一泓池水道一句:秋水天阔,相恋已久。 秋绪万千,风吹落的黄叶,轻轻柔柔,招惹了我痴情缠绵!何时再显杜鹃娇羞面容? 一声蝉鸣弹拔悲秋之曲,一叶桦皮相思写在千树密林,一片红叶落在眉间,万山痴情一池娇媚…… 我从手机图库中翻出来一位朋友的几张照片——作为朋友,曾经留下过一段美好的记忆。照片上的他笑容灿烂,看一眼,足以消解所有的烦恼。生命的流程中,不经意的某一刻,我们的内心是真实的。人生在世,免不了分分合合,在一起时,我们往往会忽略身边的人而去寻找新的面孔,当有一天再也看不见他的面容时,才知道生活的色彩忽然间黯淡了一大块。而今朋友远在秦淮河畔,隐没在潮水般的人流中,也许再也无缘见面,留下的是一抹晚霞般绚烂的笑容…… 万籁具静,临夏的夜色里只剩下大夏河的沙沙声。 4 九月十三日,县里组成赴临夏移风易俗考察团,一行十几人驱车到临夏地区考察以遏制婚丧嫁娶过高费用为主的移风易俗工作。临行前,带队的昌龙主席说,本来韩县长要来送行,因为临时有事没能来,嘱咐大伙路上注意安全。 我们取道积石峡,到与循化一衣带水的积石山东乡族保安族撒拉族自治县和一山相隔的临夏县“取经”。 穿过积石峡隧道,看见积石峡水电站泄洪闸放水的壮观景象,从泄洪口急速而下的水流卷起冲天巨浪,惊涛拍岸,雾蒙蒙的黄色水帘遮住了大坝。 雨中的大河家镇显得很寂寥,失去了往日的喧嚣与热闹。在我的想象中,黄河出关后擦身而过的大河家镇从未寂寞过,始于汉代的临津古渡、大禹治水的美妙传说、锻制精巧的保安腰刀,以及张承志笔下的《大河家》,使这个边地小镇声名远播。而循化人对大河家的向往,除了出关后的性情释放,多半源于那首《大河家街道上牛拉车》的“花儿”。 就像人们因为王洛宾的《在那遥远的地方》到金银滩寻找卓玛姑娘、因为海子的《今夜我在德令哈》去寻找那位臆想中的姐姐一样,我也闻着那首“花儿”的味道,曾无数次来过大河家,在见不到牛拉车的街道上,把自己浸泡在“你把者阿哥的心拉热呀,三魂哈嘛就你勾者里去呀”的酸酸的情绪里,浪漫中有几分失意,寂寥中有几多抚慰。 我们是从网上看到临近的积石山县移风易俗搞得风生水起的资讯后才有了慕名前往的初衷。 当晚借宿在临夏市鸿瑞假日酒店,夜半时分,《循化青年文学》发来马玉先生一组诗歌,其中《遇见秋天》里短短几句诗文瞬间抓疼了我的心: 季节拐走色彩 叶随风而去 像不同世界的人相遇后错过 别离后 不再相见 我敏感于这个季节,因为哪怕是沙沙作响的一阵风儿,哪怕是随风落下的一片枯叶,都能搅动藏在内心深处的绵绵愁绪。马玉先生的诗文宛如落在我心池的一粒粒小石子,泛起圈圈涟漪。我想把那一缕悲凉的心绪抛向夜空,于是随手转发给远在西安的一位文友,文友回短信问道: “秋天是你最喜欢的季节吗?” “不,我喜欢连绵的雨季!” “噢,多么浪漫的季节呀!” 不过,今夜无雨,浪漫与我无缘,乱麻似的脑子里始终缠绕着一个沉重的命题——移风易俗。 近些年来,循化地区撒拉族和回族被一张无形的世俗巨网所套牢,婚丧嫁娶为主的花销在一浪高过一浪的攀升中到了不堪重负的境地,死要面子的人们为了撑起那双要命的“耳朵”,憋着一肚子难言的苦水,在难以自拔的泥沼里越陷越深。 八月二十八日,李书记趁到西宁开会前的半个小时会见了部分宗教界人士、企业家和政协委员。众人围桌而坐,书记不时给身边的阿訇活佛夹菜递果,嘘寒问暖,谈笑风生间逐一询问每个人的想法。大伙被书记的恳挚所感染,各表所怀,在埋葬县人亲手“养育”的陋习恶俗怪胎上,政府和民间的契合度超过了以往推行的任何一项行政事务。 “天价彩礼”是不断膨胀的集体无意识消费心理催生的变态礼俗,以神圣的婚姻为道具,堂而皇之地演绎着一幕幕以讨价还价、猜疑、吵闹、仇恨为素材的人间悲剧,扭曲了人性,错乱了伦理,出卖了爱情,离间了亲情,吞噬了温情。 无数双迷茫而无助的眼睛求救似的张望着“公家”那双能改变乾坤的巨手。 虽然省市没有下达任务,但老百姓急切的目光胜似写在文件上的强令。说干就干,最好在结婚高潮到来之前为大操大办者划出一条红线。 陈规陋习的大树生长百年,枝繁叶茂,扎根深厚,铲除它得以生存的土壤,无疑是一场深刻的自我革命。甘肃省先声夺人,从省级层面推出一系列整治农村恶习顽症的组合拳,给如火如荼的脱贫攻坚行动添了一把柴薪。考察组在日渐繁盛的黄土高原最东段的城邑村巷间走走停停,随处听到“村民知情大会”“三说三抓”“移风易俗”“知恩感恩报恩”这样的感性话题。大山深处的临夏县掌子沟乡达沙村党支部书记马祎先生说,再过两年,乡村振兴战略就启动啦,那时,农村的旧传统旧习惯要是还没改好,咱肯定抓不住这大好的机遇么! 站在被当地人称作“黄金塬”的北塬的观景台上极目远眺,苍茫原野中被云雾笼罩的临夏城的高楼群形成一条依稀可辨的弧线。北塬是全省最大的自流灌溉区,素有“万顷塬”之称,二零一五年批准设立国家级农业科技园区。陪同我们参观的一位乡干部告诉我,临夏机场就修在塬上,不久火车也将通到塬下。 这里土地流转已成常态,老百姓情愿将恋了几十年的土地转租给百益、燎原等十二家龙头企业,组建了金果、开源等二百多个农民专业合作社,建设中的绿色有机蔬菜标准化产业园、特色林果标准化产业园、畜牧养殖标准化产业园、生态休闲旅游服务产业园生机盎然。企业把几千几万亩土集中起来使用,农业生产进入到现代意义上的工厂化经营状态,几百亩蔬菜暖棚、几千亩果园随处可见。看到正在施工的生态园区宽阔大厅,昌龙主席感慨道: “临夏人不干则已,一干就是大手笔!” “临夏人干什么,就成什么。”韩兴录先生说。 我问欣路公司总经理马福明先生此行最大的感受是什么,他不假思索地说: “临夏人建城市是大格局,做农业也是大格局,干啥事都是大格局呀!” 我身边的撒力海阿訇深有同感地点点头,看到挂在藤蔓上玲珑别致的小西瓜,拿出手机,咔嚓咔嚓摁快门。 此时,循化的田地闲置快两个月了,悠闲的农人们等种完冬小麦,整个冬季将浸泡在你来我往的人情消费中。高昂的人情消费不但没能加固被世俗洪水冲决的人情堤坝,反而把人们推向畸形消费的深渊。调研组之前在积石镇调研时,有位村干部说,政府搞移风易俗,等于是救灾呀! 不仅如此,循化地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渐渐疏淡的同时,农人与越来越少的土地也渐行渐远了,年少的后辈们多半分不清小麦和青稞,分不清毛驴和骡子。而在临夏,专业合作社以另一种利益纽带把农民紧紧地拴在了土地上,深秋的大田依然是绿油油一片,年轻的农人们“上班”在地里,挣着土地转让费之外的另一份不菲的工资。 时任国务院副总理汪洋去过的阳山村已经从深度贫困中走了出来,村人脸上漾着富足的笑脸,村书记安福雄说得最多的是“翻天覆地”四个字。尽管村容村貌看起来比循化的多数村庄略微逊色一些,但看到那里的村委会和清真寺书屋里摆置的各种书籍,以及从他们朴素的衣着、谦逊的举止和有点“土气”的言语中飘出来的自信,又让我们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差距——渗透在人文素养中的落差。 临夏的山山沟沟里蒸腾着迎接新时代曙光的欢快气象,被贫穷缠住了千年的陇东大地的车轮在深秋的金黄中嘎吱嘎吱往前走动了…… 返回的路上,浓雾锁住了乌龙沟,远处近处闪着的橘黄色灯光明明灭灭。不知为什么,我对渐渐甩在身后的那片土地竟有了一种不似往常的复杂情绪。 应我的请求,马师傅轮回播放一组循化歌曲,哈辉演唱的《撒拉汉子》的雄壮旋律中,我脑子里反复切换着临夏和循化的镜像…… 浓雾中穿行的中巴车终于抵达海拔三千多米的达力加山垭豁,天空中飘下片片雪花。透过车窗,我再一次深情凝望云雾弥漫的河州大地。 韩庆功赞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