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不明白了，我老娘和Lulu发朋友圈，除了评论人美景美的就是吟诗作对的。怎么我一发，全都问我德令哈在哪？我的朋友圈就这么没文化？”

“那倒未必，你能吭哧吭哧从德国啃回来一张文凭也是不容易的。关键是，有文化的同学们大概不想理你。”

“嘿，孙子！看爸爸不……”

金枫隔着听筒就要跟发小互怼，却见桌子对面忽然坐下一个人。

“喂，爸爸等会儿再跟你算帐。挂了。”

（图片摄于德令哈）

金枫收了电话，一脸茫然地看着对面。此人中等个头，身型偏瘦到简直单薄，土掉渣的三七分，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真说起来的话，和海子倒是有几分相像。

“那个，哥们儿有啥事儿？”

“还是春天和秋天来人最多，说起来五月也不少，你也是因为海子来的吧？”

金枫看这人是个自来熟的，反正也没人一块喝酒，索性递给他一个杯子就开唠：“这不是趁着假期么，带我妈和我老婆来大西北玩玩。”

（图片摄于德令哈）

“真好哇，那你怎么自己在这喝酒？”

“嗨！她们俩老文艺了，非要大晚上的去海子纪念馆，我就说今儿赶了一天的路，明儿再去不行吗？人家俩不乐意，等不及。我估摸着啊，明天还得再去。”

“你怎么知道明天还要去？”那人认真地问道。

“哥们儿你是本地人吗？还不如我这游客呢，这会儿除了撸串儿的地儿，哪儿还开门啊。”

“那怎么不告诉她们呢？”

“我说了啊，她们……不是，兄弟，你这问东问西的几个意思？”

（图片摄于德令哈）

金枫和这位不速之客正坐在德令哈主干街道的一家烧烤店外，附近皆是七彩斑斓的霓虹灯，挂满了诸如“德令哈太阳城烧烤”、“海西九月大排档”或是“德令哈高级酒店”、“海子的家精品酒店”等字样的招牌，在这个传说中荒凉的小城里热热闹闹地闪烁着。

不文艺，也并不高级，中国广大十八线小城市是什么模样，这里就是什么模样，不过是地名换做了“德令哈”。

（图片摄于海西州）

那人坦然一笑，嘬了口啤酒：“别紧张，我就是好久没跟人说话了。看你挺开朗的，怎么也为写诗而忧愁呢？”

“嘿呦哥们儿！神了啊你，怎么知道我发愁这个呢？连我发小我都没好意思张口说这事儿。”

“不忧愁到极致是见不到我的。”对面的人一脸平静地说着，“你想写诗送给谁？”

（图片摄于德令哈）

“唔……我看你也挺文艺的，要不你给我背两首诗，我再考虑一下能不能把这事儿说给你。”

“哈哈哈哈……”那人爽朗地笑起来，竟也一扫周身的阴翳气质。“你想听哪首？今夜我在德令哈？”他又苦笑起来。

却见喝到兴头的金枫先开口诵诗了。

（图片摄于德令哈）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

除了那些路过的和居住的

德令哈......今夜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草原

我把石头还给石头

让胜利的胜利

今夜青稞只属于他自己

一切都在生长

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日记》/海子

“怎么样，我没少查资料呢。还有寄母亲那组，虽然我不懂文学，但这哥们儿写地确实好。”金枫有点得意洋洋的。

（图片摄于德令哈）

妈妈又坐在家乡的矮凳子上想我

那一只凳子仿佛是我积雪的屋顶

妈妈的屋顶

明天早上

霞光万道

我要看到你

妈妈，妈妈

你面朝谷仓

脚踏黄昏

我知道你日渐衰老

——《给母亲诗组：雪》/海子

“我见过自称‘忧郁的诗人’们，张口即来海子的诗，我不知道他们懂不懂。可你们总归记着他，这么多人都记着他，我大概应当谢谢你们的。”

“你谢什么啊？再说了我很聪明的好吧。哥们儿再给你来一个啊！”金枫清了清嗓子，念诗的时候又换了副温柔的语气。

（图片摄于德令哈）

爱你的时刻

住在旧粮仓里

写诗在黄昏

我曾和你在一起

在黄昏中坐过

在黄色麦片的黄昏

在春天的黄昏

我该对你说些什么

黄昏是我的家乡

你是家乡静静生长的姑娘

你是在静静的情义中生长

没有一点声响

你一直走到我心上

——《给你》/海子

金枫的话音渐渐静下来，直到最后一个音节落下，两人都不再说话。诗人的词句在空气中静默，霓虹灯的喧哗挡不住夜风寂静。

（图片摄于德令哈）

你来人间一趟

你要看看太阳

和你的心上人

一起走在街上

了解她

也要了解太阳

——《夏天的太阳》/海子

那人又默念了一首诗。嗓音幽幽，月空苍凉，但是眼前仿佛有炙热的夏天。

第二天果不其然，金枫带着母亲和爱人再次来到海子纪念馆。两个女人抚摸着藏馆后面写满诗句的石碑，险些落泪，仿佛从没来过的样子。

（图片摄于德令哈）

后来母亲执意要一个人待一会儿，金枫便拉着妻子的手在落叶间散步。

我爱你

跑了很远的路

马睡在草上

月亮照着他的鼻子

（图片摄于海西州）

妻子忽然停下，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竟然还知道这首诗？”

金枫难得羞赧地摸摸后脑勺：“喜欢吗？”

“我很久没听见你说这三个字了，虽然是借着海子的诗。”

“这么简单就把你感动了，昨天有个朋友推荐我念这首给你听就行。原本我还想给你写一首来着，要不是……”

Lulu吓地退开一步：“不不老金，你别，别为难自己。”

说完又笑起来，挽上丈夫的胳膊安抚他。

（图片摄于青海湖）

两人静静地走了一会儿，不约而同地看向远处已经离开的方向。

“咱妈又在想爸了吧……”

“嗯…他们是真的恩爱。也都爱舞文弄墨，从莎翁的十四行诗到悠然见南山，俩人互相给对方甜了一辈子。”

过了一会儿，金枫又接着说，“咱爸当时在信里说刚经过德令哈，这地方就像给海子的灵感那样也给他了很多灵感，要给咱妈也写首诗，带着诗一起回家，却没想到再也没回去。”

Lulu挽了挽丈夫的胳膊，过了一会儿，指着石碑说“你看海子这首诗，他说天下兄弟皆一家，生前一家，身后在天堂也是一家的。”

（图片摄于青海湖）

全世界的兄弟们

要在麦地里拥抱

东方南方北方和西方

麦地里的四兄弟好兄弟

回顾往昔

背诵各自的诗歌

要在麦地里拥抱

有时我孤独一人坐下

在五月的麦地　梦想众兄弟

看到家乡的卵石滚满了河滩

黄昏常存弧形的天空

让大地上布满哀伤的村庄

有时我孤独一人坐在麦地为众兄弟背诵中国诗歌

没有了眼睛也没有了嘴唇

——《五月的麦地》/海子

Lulu的声音很轻柔，他们站在五月的太阳下看太阳。太阳强烈，水波温柔，正如这珍贵的人间。

（图片摄于青海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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